半世纪前香港探亲记
1960年暑假,我在华师中文系读书,根据规定,港澳学生可申请回香港探亲,此时我离开出生地香港,到汕头读书刚好十年。故地重游,有什么变化呢?我既好奇又十分兴奋。十三岁的弟弟恭如特地到广州陪我同行,真是一匹好马!
恭如说,我们己搬了家,在热闹的铜锣湾兰芳道七号四楼,最高是六楼,有老式闸门开关电梯上落。
(一)
在广州流花宾馆前旧火车站上车,绿色列车咣当咣当徐徐开出,缓驶站站停,到终点站深圳了,还得通过一段长廊才到达海关大楼,恭如一马当先,最先抵达终点,因为还得填写过境证明书,方到海关检查柜台。过了关,徒步走过铺上火车轨的罗湖桥,桥另一边悬挂英国米字旗,两个港英警察荷qiang实弹立正站岗。过了岗口便是英段罗湖火车总站。恭如招呼我在一档卖粉面的小贩前,找矮凳子坐下吃鱼蛋河粉,肚子饿了,我竟狼吞虎咽吃个清光,太好吃呀!可以理解,当时正是经济生活困难的时候,大学饭堂吃没油水俗称无缝钢管的通心菜,肚子斋得很。
填饱了肚子,有秩序地上了一节车厢,背靠背式的座椅,我们坐在一旁,刚好两个英兵上车,就势坐在我们对面,有礼貌地和我们点头示意,恭如报以“哈罗”笑容。
列车咣当咣当,呜呜长鸣,过了上水、粉岭、大埔、沙田,钻山洞了,恭如说这是狮子山隧道,过了山洞,很快就到尖沙咀大笨钟总站了。
我俩下了车,一辆小轿车早在等候,车牌AW810,恭如说司机郭叔叔,开的是公司的小轿车宾士,相当名贵。
郭叔叔开车,不远就到了轮渡码头,恭如介绍:“这是天星码头,抬头望可见著名的大笨钟,是香港地标。”车和人都排队上船,此生我人坐车,车坐船,虽然不是第一次——汕头到广州就要车坐船过觉石海——这次依然感觉很新鲜。
到了香港岛,车水马龙,热闹得很,皇后码头离家不远,我发现车虽多,但井井有序,极少鸣笛。
到了家,母亲早在窗台张望。其实兰芳道只是一条小街,听母亲说,父亲取其兰芳二字,包含他和母亲兰夫与惠芳两个名字,好意头!
(二)
今天星期六,父亲提早回家,晚上他提议就在兰芳道金雀餐厅吃西餐。六姑母、大堂姐刚好在家一起去吃,够热闹的,坐了满满一椭圆形餐桌。
金雀餐厅不算大,灯光昏暗,恭如说配上轻柔的乐曲,这才有情调。
穿着西装的侍应送来满满的一竹篮子面包,和香喷喷的牛油,我从未吃过牛油,真有点埀涎欲滴,吃了一片又一片,母亲说,慢慢吃,还有汤和牛排,留着个肚子吃好的。我有点尴尬,难道是大乡里出城?
吃完晚餐,父亲兴致勃勃,建议游车河,我当然举手赞成,810小轿车沿着花园道向太平山顶驶去,马路中间是嵌在路面的水晶灯,被车灯一照,都亮了起来,互相辉映,煞是好看!
到了山顶,在老襯亭,观赏东方之珠夜景,晚风xixi,舒服得很!
高处不胜寒,父亲说不要太夜,于是我们便班师回朝。
也许是年轻,这么一走,回来又有点饿了,恭如说,横街有摊小贩,也是卖粉面,问我有没有兴趣?我说有,说走就走,我吃的是鱼鲛面,果然好味。
今夜无眠,父亲问我学习和生活情况,我一五一十,叨叨絮絮说个没完,还是母亲催促快点上床休息,明天还要早起,去拜访亲朋戚友哩!
兰芳道不远就是热闹的轩尼诗道,商店栉次鳞比,兰芳道实在不是理想的住宅,因为刚卖楼时,还显得冷清,价钱也相宜,父亲便买了下来,现在己经升值很可观了,父亲坚持,此家居给他带来好运,便一直住了下来,到现在己经六七年了。题外话,兰芳道住宅,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,张老大、老二、老三先后搬走,才以好价钱卖给楼下川菜酒家南北楼,作职工宿舍。
(三)
翌日,我睡懒觉,不愿起床,母亲催我起来,说今天要去拜访父亲的老朋友高先生,回来才午睡补一补,我马上起来,换了一副昨晚在国货公司买的西装,一对新皮鞋,打了一条红蓝条纹领带,不过乡下佬怎么打扮也不像太子爷,為了体面礼仪,还是勉强打扮一新,第一次梳头发下发腊,总觉得别扭,母亲说习惯了就不会感觉不自然。
正在冲功夫茶的祖父打趣道:“阿十斯文大方,可以打扮。”
高先生是父亲生意场上好朋友,同为商会理事,朋友交了二十几年,高先生不经营大米,是更好赚的成衣商,全港医院护士制服,他中标承包,发了一笔。虽然发财,但决不恃强凌弱,人缘极佳。
高先生府上在半山区巴炳顿道,小车沿着西摩道盘旋而上,到了高处,经过一段私家走廊,终于来到一座高高的住宅,抬头看,一个大大的“高”字悬挂在门楣。按门铃,门开了,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笔挺地站着,一进门,只见墙上挂着一幅油画,还有对联,上联:高天紫气;下联:峻岭红梅,看清了是父亲撰联并书敬赠。这样我完全明白了为什父亲与高先生交情那么深?!
高先生意欲请我喝茶,父亲以还要到别处而婉拒了。
其实父亲想带我回嘉元行,我亦想见见少年时认识的与父亲一起打天下的众位叔叔伯伯,果然如愿以偿:广伯、鲁叔、石财副……
还有最重量级人物,公司合伙人泰籍华人卢先生,人称“元舍”者。
突然从外面回来一个小伙子,他是公司刚聘用的“小公司”,他毕恭毕敬地向我鞠躬,喊了一声“十兄”,弄得我不好意思。
忙了一天,我也有点累了,迎着徐徐而来的晚风,驶过夕阳铺满的干诺道西,车子向铜锣湾开去。
(四)
我很傻,才申请赴港一星期,这时才感到不够时间,有恭如作伴,节目特别多。
那天,他带我到电车修配总站罗素街去,先在茶餐厅,叫了奶茶和腿蛋三文治,又在街边买威化饼干,出手阔绰,小贩欣喜不已,干脆连饼干箱子送给客人,恭如便抱着箱子回家,母亲问要几时才吃得完,恭如扮个鬼脸:“叫老十带上广州和同学分享”。
恭如带我去看电影,长城影业公司出品之港产片《一板之隔》,黑白片,题材类似七十二家房客,温馨警世。本来还想看外国片,后来节目太多而告吹,有点可惜。多年以后,我可以带堂哥看希治阁《迷魂记》,自己看007系列电影,此乃后话,不过我此生看电影不少,始终觉得国产片好看。
恭如最后一个节目是陪我回程,不是返广州,而是去汕头。
这天我们起个大早,过了罗湖海关,己经没有开往汕头的班车,只能在深圳找个客栈住一夜,可怜小渔港还很落后,所谓客栈什么都欠奉,床板似乎摇摇欲坠,还有蚤子,到街上去逛,连街灯也半明不暗的,阴森吓人,还是回客栈蒙头大睡。
第二天一早起来,坐火车去樟木头,赶上开往汕头长途汽车,一路风沙滚滚,过山过水,公路颠簸,还要在半路换司机,到汕头己经很晚了,赶到五姑母家,她大吃一惊,当时通讯不发达,连电话也没有,何必花钱发电报呢?
五姑父连夜煲粥,做了两道美味可口的小菜,终于有了家的温暖,可这一切都难为了小小年纪的恭如!
这是多年前的故事,不知道远在太平洋彼岸的山寨友,在跳舞之余,可否记得这陈年旧事?
张恭名 9月15日
题图:天际览香江 朱颖启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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